“解离”——沉重的盔甲
图/文 毛做莹
沉重的盔甲
春天伊始时,我带领了一季读书会,读南希的《精神分析诊断:理解人格结构》,非常喜欢的专业书籍,抑不住地想分享。
书中有介绍心理防御机制,简单理解,防御机制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遭到一些主、客观的挫伤、刺激时,会用来保护自己、获得稳定些的自体感的保护机制。
如果你愿意勾勒画面,可以把它们想象成盔甲,每个人的装备里不止一副盔甲。
在冲杀御敌时,我们会立断当下敌人有多大威胁,迅速而本能地,选择穿上哪一副盔甲保护自己。
带领的过程里,组内有同学问到:“解离是怎样一种心理防御,确切说它是怎样的状态呢?”
的确呢,事实上作为日常生活里、不曾体会过超巨大创伤的人来说,我们实在鲜少、甚至零可能地能体会过解离是种什么状态。
要遇到怎样的战斗,才需要动辄到穿上“解离”这副盔甲呢?
那战斗一定超强悍且残酷,因为若不是那么大级别的战役,谁会想穿上“解离”这副盔壳呢?它是如此地厚重、滞缓、行动不便。
灵肉的分离
在回答读书会那位同学的问题前,恰好看了林奕含婚礼上演讲的文字稿——那位少女时期被老师性侵的天才作家。
在婚礼现场,她认真叙说了自己内心“生病”的过程。然后她介绍了多次体会到“解离”的感受——
“在休学前那阵子我常常发作解离……我喜欢用柏拉图的一句话来叙述它,就是灵肉对立。
因为我肉体受到的创痛太大了,以至于我的灵魂要离开我的身体,我才能活下去。
我第一次解离是在十九岁的时候。我永远都记得我站在离住所不远的大马路上,好像突然醒了过来,
那时候正下着滂沱大雨,我好像被大雨给淋醒了一样。
我低头看看自己,我的衣着很整齐,甚至仿佛打扮过,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门,去了哪里,又做了些什么。
对我来说,解离的经验是比吃100颗止痛药,然后被推去加护病房里面洗胃还要痛苦的一个经验。
从中文系休学前几个月,我常常解离,还有另外一个症状是没办法识字。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。
对,但就是打开书我没有一个字看得懂。身为一个从小就如此爱慕、崇拜文字的人来说,是很挫折的一件事。”
她话语到这里时,阴郁、滞拙的痛苦以至于僵麻的感受,无声地、颤抖地落了下来。
那是明明凿凿,向无边暗夜里驶去的感觉。
南希在《精神分析诊断》里提到,“使用解离作防御机制的来访者们,多为自我催眠的高手。”
这并不是路人皆会的一种能力,需有“天赋”——他们在关系中的体验更敏感,想象力极丰富,有虚构的朋友、幻想的游戏、戏剧般变幻的情节……
他们的内心像一棵两棵繁裕纷杂的葡萄藤,攀枝错节而掩语难言。
然而这个天赋也是天谴,最最令人悲伤的部分,是那些使用“解离”保护自己的孩子们,大多幼年经遇过被性侵、情感虐待、欺凌暴力、极残酷的折磨等巨大创伤……
一如林奕含所说:“我的肉体受到的创痛太大了,以至于我的灵魂要离开身体,才能活下去……”
嗯,灵肉对立…或者,灵肉分离…
解离有一切停滞、抽离的感觉。而解离的麻痹感,比隔离、隔绝要彻底、绝然得多。
小小孩子在被残忍对待时,被折磨的灵魂极度地恐惧、焦灼,真的无法安存在被凌虐的肉体里面,需把灵魂抽离出来,催眠自我这一切并没发生在自己身上。
被抽离出来的灵魂、那种僵麻的自体的感觉,漂浮在半空中,让自己可以旁观,看这幕降临在“非我”身上的灾难。
飘出来、灵肉分离的灵魂,像在灾难中死掉的星辰,没办法再发出光来。但是过往的光芒还在,在宇宙间流离失所,孤独奔走,没有着落。
这是“解离”的感觉。
所以可以体会到肉体迟缓,体会到思觉失调,体会到混乱无归,体会到不知身在何处,也不知去向何处。
严重时,好像在一个扭曲的、时间空间都诡谲变形的奇异世界。
解冻的悲伤
曾有鲜少的两次“解离”的体验,是拜工作所赐,也都是在咨询中。一次不能确凿,一次真实体会到,自己内心清楚地确知,那或者就是解离。
印象深刻的那次让人屏息,是咨询接近尾声,两个人都陷入了冗长的沉默里,然后我体会到自己脑和心的念头、感受浑然不觉地被偷走了。
手脚僵麻,咨询室的空间、时间甚至有些移置,内在的体验莫名地空泛漂离。甚至沉默中可能有的焦虑不安都如泡沫散掉了、不见了。
咨询结束后,房门打开房间空掉,好像蛮没知觉地起身要离开。有别人进来拉开窗帘,室外的阳光猛地冲进来,像河水破冻,泥土掘开。
那一刻感谢窗外夏天浓烈的阳光,好像帮助静止的自己解冻了。
而解冻的那刻,突然间很想哭出眼泪,被大把大把的悲伤环绕住了。那时我知道,这是我的来访者的悲伤,是对方想要让我明白的悲伤。
那些悲伤,是这个人曾遭遇巨大创伤后,无法承受,于是用解离将自己的感知和疼痛分开,把那份沉痛先搁置,在咨询中无意地投射给我,潜意识是希望我能体会、知道这个人曾面对过什么样的灾难。
后来想到,爱伦坡在书中曾描绘过的一段文字,很类似从“解离”中稍解冻后的体验:
“不知怎么回事——第一眼瞥见那座府邸,就有一种令人难受的哀伤渗入我的心灵。我心头有一种冰冷、低沉、需呕的感受——一种不可填补的阴郁无处不在……”
在日剧《DR.伦太郎》里,苍井优饰演的梦乃,是一名“解离性认同障碍”患者。
她被逼迫去做艺妓供养母亲和她的情人,母亲常年累月地骚扰,梦乃退缩到自己的壳里仍旧屏蔽不掉母亲要钱的电话。
母亲逼迫她用年轻的肉体,去伺候令自己生厌的位高权重的男人,换取钱财填满母亲嗜赌、养情人等贪食无餍的欲望。
小时候被羞辱虐待、情感被漠离,但发觉生母是唯一可仰赖的人。对于梦乃来说,那么可怕、贪婪、混乱的母亲,是自己唯一能看到、摸到、可以依恋的人。
那些惯用解离防御机制的孩子们,童年期唯一可以信赖的客体,给他们造成了难以忍受的痛苦。
是如此地矛盾和屈辱——渴望着的、爱着的人,也是重创自己的人。
那次之后,我曾获取了一些专业的确认,那确实、也不过是我所体验的、程度微不足道的“解离”的感受。
而真正地被受苦者所使用的解离,尤其是较重度的解离,大抵比这难过一百倍。
比如他们其实不会像我这样容易“醒”来,也非常困难能这样快地让自己归位。
而归位后体会到的悲伤和痛苦,才是最最重要的部分。
因为穿越了那个悲伤,才知道——要多么恐惧、悲辛和无处可逃,才会关闭感知,给自己穿上“解离”那么沉重、木然的盔壳。
那是大到要麻痹自己才能活下去的灾难,也是许多个林奕含,曾遭遇过的“奥斯维辛集中营”。
像是解离发生的那一刻,天上的星辰熄灭了,死掉了,但残留在宇宙中的星光,还在很孤苦地飘荡着。
当你也体会到解离的那个人的悲伤后,哪怕只体会了一点点,也好似抓到了那些光。然后,也可以哪怕很艰难地,尝试让这些星光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。
一起回归,共同体验
很多人问:“如果我不曾发生过那样的事件,是否我不能明白、理解那些发生过的人的感受。”
然而,即便我们不曾被性侵,不曾被亲人虐待,不曾被欺凌剥削,但不意味着我们不能理解被侵犯、被凌虐的感受。
不大认同人们去劝自己也劝别人,少看些负面新闻,少链接些负能量吧……
一如南希自己都会在《诊断》中说,解离的症状很隐晦很有蒙蔽性,但比想象的要多,天知道有多少解离的人没有被世人察觉。
当我们拒绝跟这个世界和他人发生的苦难有链接时,我们在使用情感隔离的方式,试图将自己放置在无菌无灾的环境里。
即便理解,那是因为人心之力不足承受,但仍觉得这种情感隔绝越来越多时,对这个世界来说,是不亚于“奥斯维辛集中营”的灾难。
跟他人的情感很遥远,就跟自己很遥远,也跟这个世界很遥远。
在《DR.伦太郎》里,梦乃凄苦无依时,对精神科医生伦太郎产生了情欲移情,她问伦太郎说:“我可以拥抱你吗?”
伦太郎的回答大致如此——
“拥抱是零距离的,很亲密很亲密。但那样我就不能看到你了,不能更好地知道你发生了什么。我想站在你对面,想看着你的眼睛。那样,我可以映照你,理解你,感受你。”
这是心理咨询、心理治疗的距离,是镜映的距离,也是亲密但深情、可以清醒陪伴、守护的距离。
因为那次“解离”的经验,经过专业受训,每当可能会遇到的、面前的人现在再次难以忍耐,把自己抽离陷入沉溺、停滞,空白的状态时,
我会尝试理解,或许那可能是被唤起了痛苦的难以靠近的情感。
会尝试辨识,当对方无意识的节奏可以稍沉下去时,当那些苦难可以浮出一点时,或者可以跟Ta说——
“我们可以慢慢来,一同来感受看看,我知道那太不容易了。过去是你独自承受、来帮助自己,但现在,我们是两个人。”
如此艰难,但荒凉之地大可以有人在。
PS:解离症状最常发生在解离性认同障碍身上,即“多重人格障碍”。也有非解离性认同障碍的人,因巨大创伤使用解离作为主要的心理防御机制。
作者简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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毛做莹
渔歌轻飏心理工作室签约咨询师;
精神分析动力学取向咨询师。预约她来一场接近生命本身的体验,
咨询收费400元每小节50分钟。
作者原创文章阅读——
渔歌轻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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